在我工作的几年中,给我留下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名同时患有类风湿关节炎和强直性脊柱炎的小伙子,他的名字叫马存钱。
他第一次来就诊,当时第一眼看到他,我就愣住了,病历上写着“20岁”,可眼前分明像是个十五六岁的小男孩。身材瘦小佝偻,脸色黄中泛黑,一步一瘸,严重营养不良的表现,身穿一件已经分不出黄色还是红色的旧毛衣,脸上写满了拘谨和不安。后面跟着他父亲,同样瘦小,一身庄稼人打扮,穿着过时的中山装,拎着编织袋,看我进来,紧张地缩手缩脚,满脸堆笑。我在心里感叹:“又是一个得了病一直拖到不行了才来看病的山里人。”
问完病史,开始查体,这孩子却很难配合好,由于病变,导致肢体不灵活,每个动作都异常吃力,他的父亲连忙上前帮忙,等一套检查下来,额头冒出了细密的汗珠。看他们这么紧张,我安慰道:“慢点儿,不着急,别把他弄疼了。”就这么普通的一句,他父亲就转过来不好意思地笑道:“对着呢!对着呢!”
十几天住院很快过去了,化验、理疗、调药、宣教,一切按部就班的进行着,除了疼痛稍微减轻一点点,其他症状依然没任何起色。但是这家人从来都不多话、不质疑、不追问,对医护人员充满了敬畏感,查房时,孩子总是拘谨而腼腆,问一句绝不答两句,父亲总是谦恭地微笑,点头哈腰地应对:“对着呢,对着呢。”对于任何诊疗环节,都没有意见,没有质疑,充满了那种纯粹的信任,在医患关系日益紧张的今天,这种信任让人充满感动,却又夹杂着一丝不安,有时连自己都忍不住多看几遍医嘱和处方有没有失误,生怕辜负这种信任。
只是面对马爸爸期待的眼神,我只能无奈地告诉他:“还是看的有点晚了,能不疼就不错了,想和正常人一样,真的没有办法,最多只能坐,蹲都做不到。”马爸爸的眼神有一点黯然一闪而过,随即又恢复了笑呵呵的表情。马存钱呢,可能是得病久了跟人接触太少,明显能感到他的自卑,表情永远是木木的,很少说话,也没有笑容。就这样,住院20多天出院后,调整了一个很基础的治疗方案,除了炎症指标有所下降,以及疼痛这种医生无法看到的体验以外,关节活动基本没改善,然而他们走时,仍然千恩万谢,充满感激,我能感受到那种感激是发自内心的,单纯、朴实,这种感激不为别的,甚至跟治疗效果无关,只因为我是他的主管大夫。
后来,在琐碎的工作中,我已经渐渐淡忘了这个患者,偶尔想起,也觉得以他的家境和病情,倾全家之力住院一次,效果又不是很明显,可能就跟很多患者一样,只是我医疗生涯中的一个过客,很难做到及时复诊。然而,2年后,我又见到了这个孩子,他再次入院,除了更瘦以外,看起来跟第一次区别不大。他依然腼腆,他父亲依然堆着微笑,边回答我的问题,边说:“今年收成好,我攒够了钱,就带他来了。”
那一瞬间,我忽然被这种朴实和乐观感动。这个孩子只是我众多患者中的一个,就连我这个医生也几乎对他的病判了“死缓”,甚至潜意识认为他的治疗是一种浪费;然而对于患者和他父亲来说,我和这个科室、这家医院,就是他们的希望所在,他们都没有放弃,这样乐观、这样信任我们,我如何能轻言放弃呢?
主任查房时也对我们说:“我们不能只治病不治人。况且这也不算不治之症。既然患者配合,就要给他最好的治疗,让他更有信心。”
第二次住院,全科医护人员,都对这个患者倾注了百分百的关心,护士每天帮他打水、铺床叠被、扶他上厕所,主任带领我们反复研读病史、调整方案、监测化验结果、指导功能锻炼。恰巧这时,中国残疾人基金会联合某制药公司,开展了全国范围内的生物制剂援助项目,我兴高采烈地走进病房说:“马存钱,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现在有个免费赠送生物制剂的援助项目,你赶紧上网下载资料申请吧!”我说完,父子俩却一脸茫然,我这才反应过来,马爸爸曾经说过他们家到县城还要走几十里没通车的山路,在马存钱22岁的生命中,他唯一见到的电脑,可能就是我们科室的那几台,上网和下载对他来说,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我利用休息时间,帮他准备好申请资料寄到了北京。后来我脱产去上在职研究生了,同事告诉我,马存钱的申请成功了!全国只有200名免费获得支援的名额,他居然幸运地成为了其中之一!听到这个消息,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开心!穿上这身白衣治病救人已经6年多了,这是最让我欣慰的一刻。
申请成功后,马存钱开始一次次在我们科住院治疗,用上了风湿领域中最前沿、最贵的生物制剂。虽然他的疼痛减轻了很多,炎症指标却依然改善不明显。这期间,我们科几乎每个大夫都主管过他,每个人对他的病情都了如指掌。我由于上学没直接主管他,也经常接到他父亲或者妹妹的电话。他们的语气依然乐观,还多了一份轻松。后来,主任帮他调整了方案,改成小剂量糖皮质激素口服。主任对马爸爸说:“最前沿的药我们都用过,效果并不明显。他的股骨头接近坏死,用激素比较冒险。但我们还是要试一试,只要有一点儿希望,我们就努力到极致,因为孩子的生命还很长。”马爸爸毫不犹豫地说:“对着呢,对着呢,您看该咋用就咋用,我们听您的。”
两个月后,我在一次学术会议上碰到主任,她一见面就高兴地告诉我:“冬冬,你的那个病人马存钱,用了那么贵的药都没好,我给他换了2片激素,他现在居然好了!虽然动作还是不行,但化验指标全正常了!”我当时都能感受到主任的开心,那种开心是只有经历过真心帮助病人的过程,才能切身体会的欣慰。
我完成脱产学习回到科室工作后,有一天,主任下门诊后又带回来一个好消息:“马存钱结婚了!”。我们又惊讶、又为他高兴,一个身患重病、肢体残疾的小伙子,现在居然顺利成家了!不久,我们就再次见到来复诊住院的马存钱和马爸爸时候,马存钱胖了些,精神状态明显好转,脸上多了一分说不清的光彩。这次马存钱居然主动跟我们打招呼,汇报病情,还露出了一丝难得的腼腆笑容。
我们每天忙忙碌碌,偶尔驻足沉思:医患双方是一个共同成就的过程,医生成就了患者的康复,好的患者也能成就医生的自信。马存钱父子就是这样一类人,他们朴实、单纯、善良,把自己的生命和健康,百分百信任地托付给医生,让医生在治疗过程中,也能放下顾虑、全力以赴,不会畏首畏尾、瞻前顾后。
马存钱的奇迹康复不是我创造的,严格来说也不属于某一个医生,它是马存钱父子的自我救赎。
作者:贺冬冬
单位:西安市第五医院(陕西省中西医结合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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